我走在青灰色的台阶上,前方两名工人正在搬运着我的棺材。雨滴穿过我的手掌,滴在地上,仿佛一朵透明的花朵。
我成了鬼魂。
我是无法随意走动的,每当我远离我的尸体,便有一股不可阻挡的力推着我前进,走向我的遗体。换言之,我成了自己身体的奴隶。其实,我们生前受到的限制距离更短,短到我们忽略了这种桎梏。
天空中弥漫着阴郁的气息,稀松的雨滴被行人遗忘。他们大都面色苍白、神色悲哀。这就是死亡,不仅仅是死者生命的终结,也是与之有关的人内心记忆的某种碎裂。这碎裂是如此的残酷,以致让所有痛失亲友的人都感到世界末日的绝望。
他们的绝望甚至超过了死者自身感受到的绝望,至少我现在内心平静,虽然我从此再也无法抚摸爱人的肌肤,无法品尝美食的滋味,无法轻嗅花香,无法沉睡梦乡,无法酩酊大醉,无法感受生命的一切美好。但在失去美好的同时,我也无需再为生命的苦痛负责了,这让我无比平静。
这城市还会死很多人。鼠疫是致命的,但更致命的是人们对它束手无策。我自身便是这种无力感的牺牲品,当我呼吸困难、全身肿痛的时候,亲人朋友只能被隔离在远远的观察室,这种隔阂比生死相隔更让人难受。
相比起面对鼠疫深躲家中或是放浪形骸的人,我更加佩服眼前这两位为我搬运棺材的人。他们是离危险最近的人,但他们脸色严肃,举止恭敬,丝毫没有因对死亡的恐惧而遗忘对死者应有的敬重。
似乎感觉到我的敬意,其中的那名小伙——剪了小平头,穿戴整齐,精神抖擞,仿佛将送葬当作毕生事业一般——说道:“前辈,我真的觉得为亡者服务是一件光荣的事情。”
托着我棺材后端的是一名大叔,他头发散乱,满脸胡渣,但看向周围的墓碑或是我的棺材时,眼神深处总透着某种怜悯或内疚。他听到前方后辈的话,面无表情地说:“当初我也是这么想的,但实际上我们是在压榨死者,并以此得以活下去。这才是事实。”
“怎么能这么说?我们并不是他们死亡的原因啊!”
“但我们从他们的死亡中获利,这才是事实!”
“没有我们,一切都会乱套的。死者不得安宁,生者无处祭奠。”
“也许吧……”大叔看了看逐渐阴沉下来的天空,“快点吧,要下雨了!”
青年点头,与大叔一起加快了脚步,那股莫名的力也推着我快速地前进。我的墓地在墓园的西北角落里,看着自己的墓碑,真有种荒诞的感觉,它时刻提醒着我生死的距离。
墓碑后有一个挖好的大坑,那是我今后的归宿。我要呆在这里看着自己的尸体腐烂,化为白骨,直至魂飞魄散。如果说活着是对死亡的等待,那么死亡便是对虚无的等待。
他们将我的棺材放进大坑里,拿出铁铲,将大坑用泥土盖住,棺材一点点消失在我的视线里。这也是死亡的过程。我四处望去,一栋栋墓碑,一座座坟,过去到底死了多少人?将来又有多少人会死去?
他们终于把我埋了起来,整实了土地,站在我的墓碑前。
“前辈。他年轻得很呢。”年轻人看着我的照片,语气可惜地说道。
“是啊。相必又是鼠疫惹的祸。谁都无法阻挡这该死的鼠疫。”
“要是大家能复活该多好?大家都不用死去该多好?”青年说道。
“那不成僵尸了?事实是,那样的话我们就得饿死。”
“真是让人悲伤的现实。”
“是的。为了某些人活下去,另一些人就不得不死去。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。”大叔道。
忽然,一道闪电划过天空。瞬间的闪亮穿过我虚无缥缈的“身体”,直射在我墓碑之上,那股吸力忽然以摧枯拉朽的势头,将我扯进了墓地之中。
我失去了与知觉的联系,就像被放逐在无光的宇宙一般,不久,新的感受又从心底升起,仿佛有一把小锤在敲打着我的心脏,发出扑通——扑通的回响。
我睁开眼睛,还是一片黑暗。但我感觉有些不同。有一股轻微的风吹过我的脸颊,那风来自我的鼻子,呼吸从那里出发,被棺材反弹回我脸上。
我复活了。实在是难以置信,谁能想到会发生这种有违真理的奇迹?四周一点光芒都没有,黑得让人生出身处地狱的错觉。然而我清楚地感受到,一股蓬勃的生命力自我的心脏流遍全身,生命的伟大之处就在于不向死亡屈服。
我还没死亡!活着不再是对孩提时期的回忆,也不再是对苍苍白发的奢望,它坚实地毫不动摇地伫立在我面前,让我生出膜拜的喜悦。
“救命啊!”棺材里空间太窄,我抬不起手,只能一边呼喊求救,一边用手背敲打棺材板。咚-咚-咚!
我预料不久我便可以重返地面,回到我的亲人之间,呼吸新鲜的空气,一边为鼠疫的蔓延胆战心惊,一边为自己的存活暗自庆幸。
如果能够出去,我会去教堂捐出自己半生的积蓄,让神的光辉照耀更多的人。如果能够出去,我会带着亲友四处旅行,品尝各地美食,领略世界风光。如果能够出去,我会拥抱那些依旧深陷绝望的人,告诉他们奇迹随处可见。如果能够出去,我有无数的愿望。那些我还是一只鬼魂时绝不会产生的念头一下子化为洪水、化为海啸、化为撞击地球的陨石袭击我的心田,让我迫不及待想要脱离这片黑暗。
我一边呼救,一边幻想着将来的日子。活着的喜悦难以述说,对于曾经死去的人,意义更是重大。我是如此地着急,以至于在得不到回应时便开始慌乱起来。
难道他们已经走了?难道他们听不到我的声音?难道他们以为是自己的幻觉而置之不理?我脑海里闪过许多念头,依旧为外界毫无动静感到不解困惑,感受慌乱不安。
我感到冥冥中存在某种顽劣的东西,它就像一个为恶作剧乐此不疲的小孩,不断戏弄着世人。现在,它的目光注视着我,它的双手操纵着我,它的嘴角嘲笑着我!我对命运的痛恨无处宣泄,唯有更加大声地呼叫,这种近乎声嘶力竭的声音回荡在棺材里,几乎将我的耳朵震聋。
“有谁来救救我啊!”
仿佛是自言自语的傻瓜,我徒劳地一遍又一遍地大叫。不久前幻想的美好未来与我之间拉出一条小溪,小溪越来越宽,逐渐汇成河流、聚成大江,然后便再也看不见了。我的心越来越重,逐渐下沉,让我感到一阵窒息!
时间以一种我无法预料的速度流逝,我感到口干舌燥,感到饥肠辘辘,感到筋疲力尽。生命就像树上的红苹果,我看着它从自然的奇迹之手下诞生,看着它长大,看着它腐烂在枝头,看着它化为泡影。
黑暗从来没有改变,却越发显得残忍。初初复活时,黑暗是黎明前的等待,等不到回音时,黑暗是夜晚的考验。此刻,黑暗已经成了我生命的状态,一种比死亡更加凄惨,比消逝更加痛苦的状态。
绝望的等待中我捕捉到某种生命从不与人诉说的冷酷,死亡与之相比,竟让我感到仁慈!生命时常抛出诱惑引诱你,这是死亡从来不会做的事情。
没有人会来救我了。我深刻地认识到这个事实,复活从来都是人类的奢望,是真理所绝不会允许,绝不会宽容的事情,我竟然对这种事情抱有希冀,的确是被生命诡秘诱惑的果实欺骗了。既然我从死亡中来,又无法返回生命之中,我宁可死去。
死去的念头一经升起,便瞬间击败了早已脆弱不堪的逃生希望,我要想办法死去,这在无法动弹的逼仄空间里是极具挑战的事情,而我此刻生命的意义全在于如何死去。
我想起了曾听过的东方国度的故事,那里有人靠咬舌自杀。要不是我被困于棺材之中不得逃脱宁可死去,我永远都只会把这当做可笑的愚蠢行径。但我不得不尝试这种愚蠢行径,或许活着本来就是一种愚不可及的行为。
我狠狠地咬断自己的舌头,疼痛掺杂腥甜灌满我的口腔,黑暗很快再次袭击向我的脑海,这不是视觉所感受到的那种黑暗,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不容抗拒的侵蚀——上一次我感受到是在死于鼠疫的时候。
死亡再次来临,却显得格外亲切。眼前的漆黑逐渐分离成五光十色,幻化为窗边的鲜花,幻化为天边的云彩,幻化为自由的飞鸟。
……
就在大叔和青年打算离去的时候,青年拉住了大叔,他侧耳细声问道:“前辈,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?”
大叔绷着脸四处张望,斥道:“墓园里不要胡说八道!”
“你仔细听听,好像真的有人在求救啊!”
大叔似乎也听到了那忽远忽近的求救声,他不安地说道:“快点走!我们得走了!”
青年开始还有些犹豫,恐惧和希望分置天平两端,其重量几乎要压断天平,终于他决定不再理会内心无缘由的恐惧,开始仔细倾听那求救。不久他找到了声源,正是他们刚刚埋好的坟墓!
“前辈!那人没死!他在求救!”青年兴高采烈地大喊!
大叔脸色大变,满面苍白流着虚汗,说:“事实是我们撞鬼了!那是鬼魂!快逃!”
“说不定是鼠疫的假死症状!也许城里的鼠疫有希望了!”青年拉住大叔,大叔迟疑地看着他,“前辈!难道你愿意自己和妻儿一直生活在担惊受怕中吗?”
大叔愣了几秒,终于被说服,跟随青年刨开刚刚整实的泥土,他感觉自己正在挖出一个魔鬼,因而不断颤颤发抖,双手也犹豫了起来。他们一边挖掘,发现求救声却越来越弱,乃至消失了,大叔在青年的催促下不禁加快速度。
棺材再度出现在他们面前,青年急忙地敲开盖子。
然而他们发现的却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,而是一个瞪大着眼珠,舌头断了半截,浑身鲜血宛如地狱恶魔的死人。大叔惊恐地逃走了,鞋子掉落了也浑然不觉。他一边奔跑,一边怪叫着:“有鬼啊!有鬼啊!”,疯癫的姿态比惨死棺材里的人更加像鬼。
而青年,他神色悲伤地看着那具尸体,独立着,毫不理会越来越大的雨势。静立了良久,他说道:“抱歉。是我们自以为是的理智让我们拒绝相信死人复活,是我们对未知的恐惧迟疑让我们没有及时行动,是我们后知后觉的迟钝打搅了您的安宁。”
说完,他鞠了一躬,认真严肃地仿佛是在向整个民族致敬。
【完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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